在先生这儿，那真是永远看不完的好戏连场！
这是邓呆傻呆呆地听宋举人娓娓道来那一日兴隆茶社的经过之后，他的最大反应。虽然他还不太知道这个扑上来冲着宋推官叫族兄的年轻人，到底是谁，为何又会住在张园，又怎么会因为厨艺而打动海陵县主，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反正自己看热闹就行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阿六那熟悉的人影。因为是同村一块长大的，他匆匆撇下那一对完没血缘的宋氏兄弟迎上前去，随即试图向阿六打听打听。
毫无意外地，他就品尝到了问三句答一句的待遇，不但没弄清楚事情始末，反而更糊涂了。这种糊涂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跟着阿六去见了张寿。
师生重逢，那自然是别有一番契阔。而张寿和邓呆实在是太熟悉了，压根没有什么大半年不见的疏离感，打趣两句之后，他得知邓呆甫一回京就经历了这么好几件事，他不禁哑然失笑，当下就言简意赅地给人介绍了一下家中住客，以及别后诸事。
相较于邓呆在通政司门口从吏口中打听到的那些，张寿所言虽简略，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大略提了提，但邓呆还是了解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毕竟，王杰这种上司有一个绝大的好处，那就是上头的风波都给你挡了，哪怕外间天翻地覆，在他身边也是古井无波。但这也就导致了一个绝大的坏处，那就是王大头觉得你做事不该分心，不该你知道的事根就不告诉你！
尤其是邓呆这样做起事来就心无旁骛的性子，别人不告诉他，他又不问，那更是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听张寿一，再结合之前从通政司吏那儿得知的，他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离开京城好像时间不太长啊……怎么就好像不是大半年，而是过了三年五载似的？
见邓呆竟是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发呆，张寿少不得咳嗽一声，把人的魂姑且唤了回来。
他知道，邓呆从就清醒认识到自己不是科举的材料，再加上舅舅世代为吏，于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因为他那点心思而去参加顺天府吏考，于是顺利进了户房，可眼看齐良和其他人进入九章堂，名字甚至能入皇帝之耳，可这么个呆气少年却依旧一如初心。
他笑吟吟地问道：“呆，跟着王大尹这样的上司，有没有觉得又苦又累？”
“很苦很累，但值得。”
邓呆摇了摇头，诚恳地道：“王总宪是很严格，但也是一个很有能力和事的人，只要认真做事就能得到嘉奖，绝不会昧人功劳，这种上司很难得。那些畏惧他的人，只是觉得在他手下不能偷懒耍滑而已，但就连先生那些生去历练后，却也对王总宪很服气。”
能不服气吗？葛雍都非常赏识王大头的算功底，这些家伙算什么？
张寿莞尔一笑，又听邓呆起在通政司门前那点事，他就更哂然了。要是那个推介自家儿子的人，真的愿意被邓呆推荐到王杰那边去，也许他还会动一下心，可既然是畏难而退，那就没什么的了。
而且邓呆也没错，他确实打算日后九章堂招生的时候，不再仅仅是一考定终生，而是先进行一个月集中授课和培训，然后就扔王杰那去，他再根据王大头的评语，进一步筛选。当然，王杰肯定会怒斥我这不是托儿所幼儿园，把人扔过去前，他还得初筛一遍。
但初筛的话，他一个人哪忙得过来，也得找其他能干且可靠的人帮忙。
比，今天来访的宋推官，那就是个算功底不错，自身才能品行也过得硬的人否则怎么能得到王大头的赏识？就是张琛的老爹，据也对人非常信赖。
张寿压根没去想宋推官如果知道他又要甩包袱，会不会吓得拔腿就跑，当下少不得又问了邓呆此次回京的缘由。得知是邓呆的顶头大上司让他捎来奏疏，顺便回家探个亲，他正心想王大头竟然也有体贴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邓呆竟有些欲言又止。
“呆，有话就直，你和我又不是外人，就算错了话，我还会怪你？”
虽然知道自己这话出来，不定会让先生瞧不起自己，不定还会惹来什么事端，但听到张寿这句话，邓呆思前想后，还是鼓足勇气：“先生，王总宪这次的奏疏，他写完之后直接摊开在书桌上，我那天奉命整理书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眼。”
“我知道不该看的，但看都看了，我一个劲告诫自己就当没看见，没这回事，可我……可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稳。今天终于把奏疏送进了通政司，我这才敢……”
张寿见邓呆着就起身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原还想打趣人两句的他立刻意识到事情恐怕很不。他当即起身将人一把拽了起来，沉声道：“不要急，慢慢。奏疏送进通政司，也就是人尽皆知，你能事先三缄其口，那就谈不上对不起王总宪。”
邓呆使劲点了点头，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随即才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王总宪在奏疏上，怒斥宣府那边有人打着宫中的旗号收养民间孤儿，居心叵测。”
仿佛知道自己的这件事很容易让张寿听得满头雾水，他就赶紧继续解释道，“他还劝谏皇上，唐宋以来阉宦乱政，所以太祖皇帝登基之初就严格控制宦官数量，最初宫中宦官不过数十，如今又有数百，焉知日后会不会成千上万？”
张寿听邓呆细细着王杰那道奏疏的玄虚，眉头已经是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邓呆是无意中看到那奏疏，张寿当然相信，因为这个曾经的乡民少年就算在融水村也是极老实的人，不会打诳语。但王大头到底是不是因为一时不心，才让邓呆看见了那道奏疏，那就不准了。虽然为人强项而有担待，但人家到底是宦海泛舟多年的高官。
但不论如何，邓呆直到把奏疏送进通政司，这才在来拜见他时和盘托出，终究也不算有错。毕竟，偷看到的西在心里憋了这么久却不敢倾吐，而且还是这样的内容，对于阅历浅的邓呆来，应该是很大的心理负担。
果然，邓呆见张寿踌躇不语，他就不由得更担心了：“先生，其实我好几次想要对王总宪坦白，却每次都被他那张铁面给吓了回去……我就是想，他虽是皇上很器重的肱股大臣，可这样露骨地劝皇上要节制使用宦官，要紧吗？”
时至今日，邓呆早就不再是昔日听到宦官两个字会满脸茫然，不明所以的乡民少年了，而且耳濡目染，对某些朝中的纷争也能有所了解。所以在看到王杰奏疏的第一时间，他就觉得这件事好像大得不得了。
而此时见张寿不话，他不禁发心乱如麻：“早知道事情很麻烦，我宁可拼着被王总宪责备乃至于赶回来，也应该劝他一劝的，之前在宣府，他好像就发现楚国公和宫中阉宦有往来，还一度在楚国公那儿大发雷霆……”
没等邓呆把话完，张寿就立刻打断道：“楚国公和宫中宦官往来？此事当真？”
“我不知道。”邓呆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随即声道：“我只是在随同王总宪去见楚国公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屋子里大吵了一番，中间我听到王总宪怒斥楚国公包庇……”
他着就陡然闭上了嘴，仿佛是因为又泄漏了王杰的事情而心中懊恼。
对此，张寿不禁莞尔，随即就正色道：“了就别一半，来日我亲自带你去王总宪那儿陈情赔罪就是。这些事情很重要，你不要隐瞒，细细来。”
张寿既然都这么了，邓呆就姑且压下心头负罪感，声道：“他们在屋子里话，最初声音不大，我没听清楚，但后来两个人的声音就提高了起来。楚国公王总宪吃饱了撑着管这种闲事，王总宪却怒斥楚国公包庇，和宦官勾结什么的……”
他到底只是在外头偷听到了只言片语，具体事由如何却不上来至少，王杰在宣府时，并没有查过楚国公张瑞的相关事情，或者就是有，他也不大知情，所以此时能够提供的细节非常有限。
而在张寿一点一点诱导他回忆时，他这才突然想起了一点西。
“对了，王总宪好像怒斥楚国公，他竟然把家中一个举人出身的幕僚推介给了那个善堂做老师，楚国公却很不以为然，后来王总宪到了南阳侯，两个人声音才来大的。”
南阳侯张汉洲乃是张武的父亲，之前北征在外，驻扎宣府迟迟未归，据是领了皇帝的旨意，在宣府协助楚国公裁汰编练兵马在之前和赵国公朱泾两路出兵清扫北虏时，更靠近京城的宣府驻军战力低下，因此皇帝一怒之下才有了此令。
而张寿又很早就从朱莹口中得知，怀庆侯和南阳侯这一对兄弟贪财敛财，可以是浑身毛病，所以王大头如果真的是发现了张汉洲的什么把柄，那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可问题是如果真的被王大头盯上了，一旦罪证确凿，南阳侯张汉洲也好，楚国公张瑞也好，那都是要倒霉的。更何况有些事情很容易由点到面，由星星之火变成燎原大火！
想了想王杰的为人秉性，就算负重仍要前行，张寿一点都没有让邓呆回去之后劝劝这位的意思这世上哪有劝好官别去揪贪官的？至于劝王杰不要去怼宦官群体这种话，他也不出来。他虽不是正经士大夫，但他总不能一屁股坐在阉党这一边！
于是，他思来想去，最终抬起头对压力山大的邓呆：“好了，你回去之后，不妨对王总宪坦白你之前无意中看到奏疏，以及听到他和楚国公争执的事，请求他宽宥。”
邓呆赶紧连连点头，却又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认错赔罪了，还要怎么着？”张寿见邓呆已经是化作了一座雕像，他就笑道，“这些事你出来，就别放在心上了，王总宪是有判断能力的老手，他在上书之前，肯定什么都考虑好了。更何况，你是事后再对我的。”
“可是……”
“没有可是！”张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邓呆的话，复又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因笑道，“你回去也可以告诉他，这些事都对我了，我很佩服他这强项铁面的性情。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结党营私，绝不能忍。如果有人他是沽名卖直，那是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这世上，有些人惯会诱使直臣开炮，自己却躲在后头坐享其成，希望他能够心一些。若是被人算计，那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邓呆赶紧连连点头，道是记下了。而就在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时，外间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宋推官请您千万救救他，他快被宋笨笨给缠到疯了。”
刚刚还在烦心的张寿一听这话，顿时乐了。就连原仍旧有些浑浑噩噩的邓呆，在听明白这话之后，他也不禁扑哧一笑道：“先生，你家里现在是来热闹了。”
“是啊，原空着的院落一个个都住进了人，你是不知道，宋举人来都没想到宋推官身上，听他叔父这几日不在京城，他还突发奇想，打算请我来替他去江都王府求亲。”张寿着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随即扬声道，“你去救救宋推官，他的正事要紧。”
见阿六应声而去，他就又笑着对邓呆解了一下宋举人那一手做甜品，差点就被选进御膳房的事。对于堂堂举人如此不务正业，邓呆刚刚听就很意外，但惊讶的还在后头。
当张寿从书架上找出一大摞陆三郎那书坊新印的葛氏算新编最新几卷给邓呆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讨好的声音：“张士，我刚做了牛乳红豆芋圆，您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