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既走，孟士自然悻悻拂袖而去，然而，青那满腔愤懑依旧不得平，却被宋举人死死摁住，而肖山长以及徐山长，还有另外两位翰林士却依旧没走，显然都是有话要。面对此情此景，张寿却朝留下的四皇子和众人笑了笑。
“我儿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异人，他姓叶，是一位非常注重教书育人的老先生。他对我讲过一个他路过某城时经历的故事，嗯，既然要讲给大家听，我姑且起个名字，就叫多收了三五斗。因为只是故事，也没有那么多之乎者也，也许不登大雅之堂，但我很喜欢。”
张寿先声明只是故事不是章，这才顿了一顿，慢悠悠地背诵起了那一篇当初因为老师极其喜欢，而强压着他们这些生背诵的章：“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
他一边慢慢吞吞地背诵，一边组织着后头的语言，尽力把很多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西去掉。比如，把银元洋钱换成这年头通用的铜钱，洋米洋面这一截去掉，换成外地产粮区用船运来的米，把农民粜米时要经过的两个局子，改成两个税关
好在他背的慢，一路顺口改下去，倒也算是没有出大纰漏。然而即便如此，那种丰收之后先喜后忧的氛围，却在他这浅显的字渲染下扑面而来。听着听着，出身贫寒的青忍不住眼圈发红，九章堂中某些家中务农的生，也不由得侧过头去遮掩面上的悲色。
而张寿当然没有盘照搬叶圣陶老先生的这一篇，毕竟，后头那些商贩推销洋货商品的部分，虽然和前的洋米洋面跨国倾销相呼应，带来了一种更大的冲击作用，却毕竟是另一回事，和他此时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没什么太大关系。
所以，他将那所谓银行的钞票，改成了三分之二是白条，三分之一是粮商的银钱。粮商们拍着胸脯承诺，可以凭这些白条，在附近另几家商铺中以九五折的优惠价买西。
于是，丰收之后的农人们，凭着白条去那些商行买布、买盐、买各种必需品。辛辛苦苦拿粮食换来的白条，须臾就在换来了一匹匹布，一袋袋盐之后，被扯得粉碎，甚至还要再添上他们来之不易的铜钱。最终，当船重新回去时，他们的钱袋里，只剩下了所剩无几的钱。
当他最后到，为了付得起地租，很多人甚至不得不填补上原自家打算用来吃的米。那一句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顿时引来了好几声叹息。
虽有蚕妇中那两句名传千古的“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也有悯农那两句在读书人中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诗词是炼而抽象的，故事却是生动而具体的。此时张寿娓娓道来，感染力自然更大。
而且，叶老先生那些非常有特色的对话，张寿尽量少改动，甚至不改动。当他终于背诵完的时候，就只见四周围那些宫讲读官中，如同泥雕木塑，有些人在偷偷擦眼角，有些人叹息摇头，有些人一脸尴尬，仿佛觉得不该留下来
而在这众人群像中，四皇子显得尤其突出，因为他赫然满脸愤懑。生在宫中，从锦衣玉食的他平生受到过的最大委屈，不过是和三哥一样受到另两位兄长的欺凌和蔑视，不过是宫人内侍的趋炎附势，阳奉阴违，哪怕下过乡，下过地，可总觉得辛苦之后，便是收获。
谷贱伤农四个字，从未这样震撼过他的心灵。
而同样没走的那些御前近侍们，他们的反应却反而更平淡，毕竟，从骨子里来，他们并不是读书人，并没有某些虚伪的感性那种一面在私生活上三妻四妾，奢侈享受，一面看到平民百姓的悲惨时，又会感怀落泪，长吁短叹，感慨时艰的，是士人，不是他们。
御前近侍们见惯了辛苦，见惯了艰难，更知道张寿的这些丰收之后场景确实如假包换，可在他们心目中，世事就是如此，他们早就被那冷漠的世情磨砺出了一颗冷心。
要是御前近侍如此多愁善感，那还是一柄握在君王手中的利刃吗？
“有什么好的，贫富贵贱，生老病死，看多了就看开了”
耳尖的花七听到自己那些人中有人嘀咕，见朱莹和张琛等人只站在较远的地没有围过来，但却明显听到了张寿的话，因为大姐正在那问，丰收之后是否真这么惨。同样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他苦笑摇了摇头，随即就悄然走上前去，打算打断张寿的这番世情教育。
对于四皇子来，知道民生疾苦很重要，但也没有必要只知道民生疾苦。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并不仅仅是而已，而是真事。可怜之人，有时候也必有可恨之处！
虽太子殿下不在这，可若是四皇子回去告诉兄长，兄弟俩真的被张寿忽悠到觉得民百姓都是勤恳老实，那反而要出大问题了！要知道，这天下无论是官员还是民，大多数都是畏威不畏德，并不是什么纯粹的顺民！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张寿词锋一转道：“叶老先生的这个故事，我当初听着只觉得谷贱伤农，粮商可恶，但细细品了之后，却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来才想到了朝廷征赋税时若是有一部分必须收钱，对农人们不但无益，反而更添负担。”
“都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但丰年天下丰收，市面上都是粮食，怎么可能卖得出高价？资不够的粮商不定就没有足够的钱去收粮呢？而且，如若正好还有跨门营生，又或者和其余店里有可以换货的交情，那些能够兑现的白条，到底算是奸猾，还是实惠？”
见四皇子已经完懵了，张寿这才笑呵呵地：“有些人喜欢水至清则无鱼，我却喜欢，有些事情不能随便定性。嗯，我当时见过叶老先生的时候，还见过另外一位周先生，他也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
随口把鲁迅那个药的故事，套在元末太祖起义那种天地熔炉似的大背景中，张寿果然就看到四皇子大惊失色，就连翰林院其他两位士也遽然色变。而肖山长和徐山长在面面相觑一阵之后，肖山长就走上了前来。
“张士的那位叶老先生和周先生，倒是很有意思的人，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请教一二。”
而在对着张寿起了这样一个话头之后，肖山长就面向四皇子，郑重其事地：“四皇子，张士这两个故事，一个是农人辛苦终年却不得温饱，一个是民不明驱除鞑虏的大义，有病不问医药，却花大价钱去买反元义士的人血馒头，妄图医治绝症，彻头彻尾愚昧无知！”
“其实，天下子民，大多如此，有勤恳朴实的一面，有刁钻滑胥的一面，有不服管束的一面，有麻木不仁的一面，也有从众甚至盲从的一面。绝对不可一概论之。”
对于肖山长这样的告诫，四皇子微微一迟疑，随即便习惯性地要去看张寿。可就在这时候，他背后传来了陆三郎的声音：“肖先生这话意思是，就和天下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陆三郎故意这样简单粗暴地理解自己的话，肖山长不禁有些头疼，但他问深，却也不至于就被这位九章堂斋长这么带到沟里去。
当下，他就欣然笑道：“陆高远你这般理解，只对了一半。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指的这种情况。既然生民多愚，就应该加强教化！”
此话一出，张寿顿时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因为春秋时代那句读都是口耳相传，后来有了印刷术，书上也不印这玩意，所以论语中的这句话究竟应该如何断句，直到后世仍然有无数专家者津津乐道。
而在太祖皇帝登基后，除了推广阿拉伯数字，还推行了后世那一套标点符号，于是乎，论语有了标点，但太祖皇帝大约没太仔细翻，因此在官的论语当中，那一句到底还是按照论语集释之类的注疏，用最常见的句读加以标点。
因此，此时肖山长竟是当众如此表述，翰林院的两个士登时眉头紧皱，其中一个年长的立时站出来痛斥道：“明明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因而才有这般解读，你怎能如此曲解圣贤之书！”
肖山长旋即神情转冷：“我怎么曲解了？纵观论语，内中表述无不亲民爱民，何尝有此等认为生民不可教化，不可习理的想法？”
“这是太祖皇帝亲自定下的论语标点范！”
“太祖皇帝根就没来得及从头到尾看，分明是当时编撰者不明圣贤意，肆意曲解，糊弄了太祖皇帝，于是流毒后世！须知论语中还有这样一句：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肖山长到这怒形于色，那声音几乎就如同咆哮：“要是圣人觉得，民不可使知之，那为何还要教之？若不是为了这狗屁不通的注疏竟然堂而皇之成了举国必尊，某位主考甚至还为此黜落考生，我当初也不会一气之下发誓今生绝不入仕，耻于和某些愚民之辈为伍！”
听到这里，张寿已然确定，如果自己不阻止，接下来必定是一番火星撞地球的大战毕竟，后世因为这句话都可能会造成一场隔空骂战，更何况一切都要引经据典的如今？
他可不希望自己这地成为两位名士辩论经典的场所，因此抢在气得七窍生烟的某士奋起反击之前，他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四皇子，其实当初那位叶老先生，还有周先生，倒是对我讲过不少故事，你还想不想听？”
“当然，都是些口头讲述的故事，不入名家法眼。”
四皇子刚刚眼睛看着肖山长突然和人相争，心里却想到，张寿上次在经筵上，就曾经用这句话来怼过孔大士，后来在对他和三哥讲课时，也曾经提过，这短短一句话，来就可以有多种断句式，但到底应该是那种，却得看自己的理解。
所以，张寿突然没有给肖山长二人的争论做评判，而是岔开话题，他倒觉得正常。
可他又不是三皇子，压根没打算在肖山长和那位士当中主持公道，立刻眉开眼笑地：“那敢情好，我很想多听听！”
而陆三郎刚刚躲在一边给肖山长插科打诨，见人真的怒怼翰林院出身的根正苗红大士候补，不由得对人的评价也平添了三分，于是就开口当和事佬道：“二位先生若是有分歧，不妨心平气和地好好交流，在这争吵的话须不好看。还请给我家老师几分薄面，稍稍息怒。”
陆三郎这么，那位翰林院的年长士登时哑然。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肖山长，随即有些僵硬地向四皇子和刘志沅陆绾拱了拱手，却没有什么赔罪的话，当即拂袖而去。他这一走，另外那位三十出头的侍读士就更加不会停留了，挤出笑容了两句场面话就匆匆而走。
而他们这一走，刚刚怒发冲冠的肖山长也觉得无趣，干脆也告了辞。徐山长倒是留下替人了几句话，隐晦地提了提肖山长在科场题名后却不肯做官的那点旧事，最后把此事定性为术之争，就也告退离去了。
他们这一走，再加上举人们都走了，那些天术数人才也早就走了，放眼看去都是自己人，四皇子就犹如从鸟笼里放飞了一般，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难得三哥不要我回去一块上课，老师，你别以后讲，现在都给我听听！等我回去之后，一定原原地复述给三哥我可会讲故事了！”
面对这么个放飞自我的熊孩子，张寿饶有兴致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呵呵一笑道：“你真的确定要我现在就给你讲？你记得住吗？”
见四皇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他终于呵呵一笑：“那好，我再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叫做稻草人。”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这天性乐观的熊孩子，听这隐喻重重的黑暗童话，那是什么反应！想当初，看了课外的未删节版，他深深抑郁了当然不止叶圣陶的，安徒生童话集里一大堆故事都是治致愈郁的，多少慕名而去的伙伴完看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