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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语录之十一惹 第六章(全)照雪风月,悲歌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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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雪酒楼四层的客居中,有一扇推门留了一条缝,薛道微守在门前,里头有女子伫窗而歌,歌声时时穿过门缝入耳。

    “……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女子身旁仰面平卧地上兽毯的男子眼还未睁开,便去摸腰间佩剑,这歌声便停住,“扶雪大美人,你醒啦?”

    卧在地上来查看男子状况的顾九托腮歪头,娇憨一笑,敲了敲手中剑,正是柳扶雪平日系在腰间的。

    柳扶雪意识回复,欲夺剑,却觉全身无力,又躁又热,一番费力也不曾坐起,急热之下面色粉中透红,衣领翻扯得大开,额间沁出汗珠。大美人蹙起眉,眼睫好似半遮露珠,汗湿鬓发落于白颈,发带松散,雪齿殷唇急促呼吸微张,两手青筋空握兽毛,身子斜卧狐毯,好一幅风情。就连那怨怼的眼神都软绵绵的像是嗔怪。怪勾人的。

    顾照卿瞧得入迷,连灌了两杯茶,挪腾小碎步探出一半身子问外头,“阿薛,问问安姑娘,她这下的是什么药?”

    安鹭的堵口布被扯下,苍白着脸,“是索欢。”

    这种药,顾九流连风月,是晓得的。多是给青楼里不听话的姑娘小倌用的。粉末状,入水即化。服此药者,先会晕过去,然后醒来,周身发热,开始动情,行动不能自如,最后才可行动自如,但此刻处于最动情时,在一般情况下已得了乐趣,也就任人摆布,甚至反客为主。故名索欢。

    顾照卿此前只当是迷药,未承想是这种东西。思及这索欢原本是要用在自己身上,更是一阵后怕。

    可怜扶雪大美人楚楚动人,不忍他受此折磨,于是顾九与他攀谈起来,“大美人,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图谋?”见他不语撇过头去,又道,“要不,我给你叫两个姑娘纾解一番?”柳扶雪怒而视之,顾九却以为是不合他口味,“小倌也可。就是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地上皮毛柔软,暖炉熏人,大美人身上滚烫,但意识渐渐清明。他依稀记得,他不敢直视顾九小姐的眼睛,紧张得抿了一盏茶,对坐人问,“美人教主,您觉得这茶如何?”

    此时开始他已昏昏沉沉,还不晓得迷烟的解药与安鹭的索欢都涂在杯口——自然,这两位各自也不知。

    顾九将两杯位置互换,这才有了这样的场面。

    美人教主昏迷前的记忆停留在有狸奴儿踩过的触感——正是通人言,为顾九传递情报的那只乌云豹。

    可控的真实慢慢恢复,柳扶雪却对自己生出厌弃——不是因计划落空,而是为此刻与昔日落败后的狼狈,还有一丝心思被察觉的恼怒。身心之痛,令他羞愤之下,眸子像过了一遍星河水,四周起着胭脂雾。

    “怎么哭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几缕发香拨痒了他领口附近的肌肤,像过电一般,加快了扶雪大美人的心跳。顾九的一只手来探他额上温度,“好烫。”另一只手又拿了帕子去擦美人泪,“阿雪不哭了……”

    “阿雪”这样亲昵的称呼让美人紧绷的弦彻底断开,霎时顾照卿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被压得喘不过气。两人的位置也如茶杯那般调换了。

    窗子外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喵呜”,就再也动静了。而顾照卿这般看似风月场浪荡子,实则纯情佳人,当下去推,却推不动。

    炽热的气洒在阿照细嫩白皙的脖颈间,她挣不脱,被禁锢于兽毯上,只觉得全身都是软的。也说不出话,她的唇舌被撬开,连呼吸都是费力的。美人侧颜靠在她心口,哀求道,“顾小姐,帮帮我。”

    是夜,风疾雪厚,乌云豹蹲坐在窗檐下,时不时地抖一抖毛上落雪,临近天穹破晓时踮着脚去扒拉一把伞。

    “起来。”熠铉道。

    薄奚尾生结结实实地挨了几爪子,见狸奴儿露出尖刃,才不情愿地出声,“神尊有何吩咐?”

    熠铉不理,一爪子将伞拍到地上,摇起尾巴,“喵呜”一声。

    里间被这声响惊醒,顾九猛地欲起身,不想被腰间横着的一条胳膊拦住。还未查看,却听外头又是一声响。

    乌云豹优雅地蹲坐着,居高临地瞟了几眼跌在下头的伞与剑,将孟无湘与薄奚尾生的哀嚎当做风声,平常无视之。

    孟修士是神族太子之血凝炼,又道行不浅,化作一剑,除非剑碎,平常小磕小碰均无大碍。但尾生不同。他先前被刺杀,在霍芜那里捡了一条命,如今化作一把伞,柔柔弱弱,不如刀剑坚固,当下“哎呦”一声。

    “殿下可还好?”孟无湘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掏出橘子安慰一下薄奚尾生,可惜不遂愿。

    白裙掠过,只着中衣的顾九小姐拾起东西,放归原位。且对能言会语的器具毫不讶异。

    被猫爪推落的两位大抵也清楚了为何老神尊以此泄愤——顾照卿脖颈上分明有可疑的红痕,隐隐约约露出的一双**也是如此。尤其脚踝,左右两边皆套了一圈“红绳”系足,岂不令人浮想联翩。

    旁人以为熠铉是因醋意使了性子,唯有他自己晓得,顾一笑的命运正是从此事开始彻底发生转折。顾家九小姐心中自此又多了一个人,情每深一分,日后得知真相而拔除便多痛十分。熠铉为无能为力气闷,顾照卿的小字是父亲顾慈起的,怀着对女儿平安康乐的期许,只可惜辜负了好名字。

    阿照摸了摸狸奴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太顽皮了。”语气轻柔,未有怪罪之意。言语间薄奚尾生只觉一阵温暖,阿照又一次打开了这把来路不明的伞。

    所谓伞可知过去,自然不是指某人的回忆,而是真正的,第一世的顾照卿的经历。虚空之主,操弄时空预知未来是本职,他将术法实体化,略微显露在薄奚与孟。

    先前开伞,是个意外。顾九公子在此一一叫来楼中人,男女老少一并过了一遍,看似几曲便换一人实为放荡,或是时不时地换人伺候,一派刁蛮无礼,却是有一番谋划。她花了几日几乎将这里每一张脸与每个人的性子都记住了,分散了楼中人大半的精力注意力,便宜自己手下人行事。

    这其间,并非未曾有人起疑。那个叫安鹭的姑娘是个机灵的,且因与祖国同姓,顾照卿对她多有留意。安姑娘说话时,带着几分丹京旧时的腔调,顾九想,大概她的主人家是昙城人,可她又与这一帮出自苍国的教众搅弄一处,其中必有隐情。

    不知何故,安姑娘也对顾九小姐尤其关照。尤其是听闻去年顾九为舅舅贤王送了一座木雕美人为寿礼之后,愈发殷勤。

    “……当时丹京还未变作昙城,我只见过钟君姐姐几面,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情啊爱的,只晓得她是自请和亲。那时战事吃紧,物资匮乏,小颜侯都去了前线,我那皇帝外公还是花了大手笔,我记得送亲的队伍又长又闹,城郊都听得见那锣鼓鞭炮,她坐在轿子里,也不知是哭是笑。”

    “我四处寻了好久,工匠是不乏好的,可钟君姐姐的画像却寻不到。后来重金悬赏,也许是那人见我诚心,并未受赏金,那画画得惟妙惟肖,他舍不得出手,只是借画一看,还要我送他一座木雕,也许是钟情姐姐的故人吧。”

    “四皇叔见了我的贺礼,当场眼眶便红了,我之前鲜见他这样失态,他说什么悔不当初,我却也不知他悔些什么。”

    行事前夜,酒酣间半梦半醒,顾九便与安鹭说了许多话,后来暮色深沉,枕在美人膝睡了过去。

    晚来风急,风声尖锐,不知哪里吹来的一块石头,破了纸窗,冷风灌进来,吹醒了阿照。安鹭早已退下,独她一人在屋内。伏在她裙边的乌云豹瞧着她迷迷糊糊撑开伞,欲挡冷风。

    薄奚尾生感觉到温度,唤她,“阿照。”

    会说话的伞与眼前的场景令顾九睡衣全消。

    那把刻着“尾生”二字的伞,从名字到声音无不深情,但当撑开伞,却见了一幅奇景。随着“喵呜”一声,自伞为中心扩散开一阵淡光,风声犹在耳,顾九一脚踏进光圈中。闻声而来的薛道微阻拦不及,也一道踏入。

    桃仙正歇息,却被薛道微惊醒,不同肉眼凡胎,因神力溢出,幻形松动,昭福元神所见,除熠铉仍为乌云豹,其余器化二人皆为本相。

    孟无湘静靠白壁,薄奚尾生半悬空中散发神光,神光中映出顾最初的九小姐。暗控一切的乌云豹瞳孔圆亮,发幽光,他问挂于壁上的佩剑,“你猜,阿照会何时拔剑?”

    “前缘早定,神尊应当是瞧过的。”

    伞中世界——或者说是神光中映刻的虚像中,正显现着原本的顾照卿所经历的。为了尽最大可能不更改阿照的命数,也因先前的日子并非敖曦生身陨之后魂魄转回经历,故而并没有出什么岔子。那缕龙魂,并不知自己已经度过两生,回到前世,面对同样的事情,做了同样的选择。虚像是从曦生落白渊为始,至绿洲拾狸奴为终的魂魄经历。前世顾照卿拾猫儿确有其事,那猫儿确是乌云豹,伞与剑也确有知晓过去未来只能,只是功能简单,约莫相当于用作占卜的龟壳,最大的变动便在此。前世这些都是机缘巧合之下,安庆学宫宫主乌虚舟所赠,而现世尚未得遇乌虚舟,此为变故一。

    先前昭福附身薛道微,虽破时空,却不能自主,不能左右前事。而熠铉及薄奚与孟替代了原物,令原有事时间发生变动,还让顾照卿看了一场虚像——以顾九小姐的聪颖,渐渐地看出一些门道。起先她只当是回忆之事,但总归有些细微之事不同——哥哥们每次出征的时日,阿薛每次隐身的方向,柳扶雪每次送饭的时辰,皇后姨母假笑的弧度,躲避追兵时大雪的深浅,甚至近来歌姬的曲目也不尽相同。尤其变化的,便是那只乌云豹以及与其同时出现的这两件器物。

    “狸奴儿。”顾九唤。“我不想再看了。”

    熠铉散着幽光的眸子看向她,“阿照。”

    “你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呢?”乌云豹动动耳朵,虚像画面戛然而止。“世人行止,皆有所图,或利或权或一时之快,”顾九抚它头毛,乌云豹又抖一抖耳朵,“你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眼见狸奴儿蹭蹭她的手,昂起头凝望着她,熠铉实在无法回答。他并不担心若讲清前因后果难得阿照信任,但曦生在前,他不能让他前世今生都受困于此事。

    同他一般想到曦生的,除却化作伞的薄奚尾生与一直不得橘子的孟无湘,还有与薛道微所有感知相通的桃仙昭福。方才虚像一出,昔日刻意模糊的记忆一并涌上,即便此刻是元神之态,他那本不存在的心,一阵隐隐作痛。睡道草木无情?回忆起阿泠之形灭,樱落之决绝,他不得不正视原本一心复仇的自己,是真的为挚友之陨灭而悲恸。他曾经怯懦地躲避这情谊,如今故土如昔,每一处生机都浸着白龙之骨血,岸边再无樱树,世上也再不会有一只小龙与他并肩而行,以性命相托。一滴泪迟来,落在他不存在的衣襟。

    乌云豹挥挥爪子,窗纸复原。“阿照,天道有常。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熠铉将爪子搁在她手上,道,“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

    一番云里雾里,顾九小姐仍不知它是何来头,所图为何。却闻猫儿又道,“我叫叶泫芝,我走过很多时空才找你。你我是旧时,只是你忘记了。”

    “叶先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顾九只低低地唤了一句。

    “我在。”熠铉应她,偶尔的善心浮出,嘱咐道,“同我一处的剑与伞,乃人族所化,故而能言。”

    “那这两位也是我不记得的旧时吗?”顾九谑言,不想果然如此。

    “顾一笑不愧是昙城第一女公子。”孟无湘难得出声,自成个器物以来,他一直不大适应,如今接了话头,几乎暴露身份。“昙城第一女公子”这名头是后人冠之,昙城女公子榜上有贤亲王次女清华郡主苍国镇远王妃安钟君,顾太史幺女苍国皇后顾一笑,摄政圣明光长公主昙韫玉及其独女太平镇国丹书公主昙仙才,等等。顾一笑力压群芳,问鼎榜首。

    顾九怔了怔,望向宝剑,“昙城第一女公子?”

    “在下孟无湘,一番胡言罢了,”孟无湘自知失言,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何时能吃得上橘子。即便没有橘子,我仍是一柄防身利器。”

    薄奚尾生学着孟无湘报了名字,若是本相,他必定是直摇头,“孟兄你前世必定是颗橘子树。”

    身为一位尽职尽责的暗卫,薛道微一直身体紧绷,半挡在阿照身前,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见顾九小姐有了笑意,略微放下心来。

    顾照卿思路飞转,略微梳理了目前的状况。她转头问叶泫芝,“若我平时挡雨雪,这伞可会出现刚才那些景象?”

    “我施法依你便是。”乌云豹小脑袋蹭一蹭阿照,暗中设了术法,眨了眨眼,“成了。”

    “那这伞便撑在此处吧。”顾照卿向这三位行了个平礼,“那小女子以后便倚仗三位了。日后安定,一笑必定栽橘林以回相护之情。”

    说回眼前,柳扶雪因索欢疲累,阿照并非全因叶先生的顽皮才惊醒,她心中有愧,本就睡得不安稳。

    “叶先生,下面的人传来消息,朝中微澜,我想待我回去,应当是起大风时。”她看向薄奚尾生化成的伞,“自得见此处景象,我总是想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若说伞可知过去,那应当不是我的过去。”她蹙眉,看向内间,“我心中总是不安,想看一看,最后的结局。”

    这便是第二次开伞的缘故。

    “尾生先生,我想看一看另一个我究竟走完了怎样的一生。”

    那伞中的时间流转,永远地停在珚珩元年的初雪中,伞外人也有种人生路尽的解脱感。

    “多谢尾生兄。此事不能再拖了。”她回身,将压在烛台的薄纸取出,尽抛在烛火中,转瞬成灰。“我顾家儿女,尽忠卫国,不畏生死。天命有道,我也有我的道。”

    孟无湘觉得,也许近当宝剑出鞘时。若非如此,何故女儿心事,听风雪,画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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