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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语录之十一惹 第五章 转世的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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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云压城,归燕翔雨。西华城本应迎春冰融的日子,苍国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却和这诡异天色一样低沉。他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梦里薄奚尾生身首异处,头颅被高挂在宫灯上,血水从披散的头发里一滴一滴落下,汇成个褐色的小洼。冥府判官霍芜在下头看他,道,“小神已收到了神君托人送来的龙骨,可神君为何不杀小神?既然神君不杀小神,那就请神君归位吧。”说着,霍芜笑起来,模样愈发狰狞,最后现出另外一个人的脸——薛道微。

    醒来的太子殿下一身汗,外头东方天未白。薄奚尾生起身亮了灯,一身薄汗让他觉得冷。大约就是这个时候,趁着昏暗摸进来的刺客隐匿起来,适应了黑暗,突起的光明让其不适。晨露湿袖,心跳加速,背贴白墙,藏在袖中的利刃露出一个角,沾上了宫灯的柔光。薄奚尾生坐在榻边,思绪良多,却分明瞧见白绫帘后有个模糊人影。他本就算不上善心,这刺客又逢此至暗时刻,薄奚尾声便为他叹息。

    果然不等多久,白绫帘后一柄匕首向他刺来,他轻松躲过。拔出枕下宝剑,不过几个回合,便将这刺客制服。他撂了对方兵刃,挑了刺客面巾,却瞧见个梨花带雨的美人。这美人他也认得,是苍皇陛下为他选妃的月出国宗室女。

    “晋白茶?怎么是你?”薄奚尾生正疑惑,却听外头一派兵荒马乱,一队人持火把向他这儿来,这里的动静终于为外人闻,宫人不敢轻易破门,只在外头拍门询问尾生是否有恙。太子殿下心下暗讽,“若真有事,等你们来,恐怕尸首也早就凉了。”他借那盏孤灯的亮顺着剑刃看向哭得抽噎也不敢放声的苍国云乐郡主,贴耳低声询问,“郡主想本殿如何回答?”

    一身夜行衣的云乐郡主哭得辛苦,面色通红连连摇头。薄奚尾生只觉好笑。

    外头宫人只听太子殿下道,“无事。刚才起身碰到了桌椅,退下吧,本殿要歇息了。”随后眼见着里头就熄了灯。

    太子寝室内骤然一片黑暗。“说吧,来干什么的。”

    天亮后,西华城的天黑云翻滚,一顶平平无奇的轿子从瀚宁宫的朱红墙下穿行,里头晋白茶换了一身宫衣,不时看向闭目养神的薄奚尾生。“太子殿下……真的不与我计较?”

    “你若说谎,我便杀了你。”轻飘飘一句,吓得晋白茶一缩脖颈。

    此行是去月出国驻西华的驿馆,为将她送回,薄奚尾生在休日起了个大早,换了身常服,睡眠不佳且一身的起床气,轿子晃晃悠悠,倒也惬意。云乐郡主不敢扰他,静悄悄窝在一处。等轿子落地,天已大亮。但不知为何,驿站上头凝着一团黑云,薄奚尾生总疑心上头有什么,但如今肉眼凡胎,什么也看不到。晋白茶心虚,半倚在窗上不肯下去。薄奚尾生理了理衣衫,兀自下去,她紧随其后。

    随从叫开了驿站侧门,薄奚尾生进去,总觉此处不似往日。晋白茶进了门自在许多,溜进自己屋内麻利地换了一身衣裳,结果一开门,瞧见薄奚尾生还停滞在门外。再往前探探头,是月出国此次任遣苍使的左丞相王旷,王左相一脸喜色,不知是以为云乐郡主得了太子殿下青眼,两人早已暗中媾和,还是夫人有喜待产……苍国的御医不是说,便是这几日临盆吗?

    这两件事薄奚尾生是都晓得的,但他并未料到居然两项都中了。王旷方才行了礼,这回喜滋滋地瞧着苍国太子与云乐郡主,那头产婆从产房里抱出个娃娃,“恭喜左相,是个公子。公子不哭反笑呢。”

    瞧着王旷故作淡定地接过娃娃,襁褓里那一双有些眼熟的眼睛滴溜溜转,薄奚尾生违心道:“恭喜,恭喜。王左相弄璋之喜。”

    大抵是被“双喜临门”冲昏了头脑,王旷稀罕地将儿子捧来,“请太子殿下赐名犬子。”

    “就叫王寂酒吧,表字醉之。”薄奚尾生本想拒绝,但是看看外面那天,再看看这孩子,似乎晓得云头上立着什么,随之将名字脱口而出。

    “好好好,这名字好,多谢太子殿下。”王旷喜色更甚,抱着孩子就去看顾爱妻,临走使了眼色给云乐郡主。

    薄奚尾生松了口气,转头板起脸,“云乐郡主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此事妥当,可回去复命了。”那几乎压到屋檐的低云上站着两个接头暗语的出自天机府的天官,见事情妥当,便驾云而归,那片阴云也就因此移开,大片阳光照在驿站的飞檐翘角上。

    而太子殿下回程的心情并未因这一束光舒展,他搜刮脑内词句以概此刻心境,想到的尽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踪迹十年心”这般。

    十年之前,早已得知会遇见今日。他这幅凡人之躯,残破不堪,寿命有数,受了穿越时空的反噬,而与他同去的孟渚,十年前受他所托,一入冥府便为鬼——这事并非即时所知,熠铉向来不喜渡川,懒与他交代。还是霍芜——薛道微养好了伤,与他托了个梦。他当时默然,只觉心中空空荡荡,醒来盯着床帐发呆。今日噩梦之前,他也得薛道微托梦,薛君说,“醉之公子为助大业将投生世间,还需太子殿下襄助。”

    薄奚尾生在梦里一身素白,同色额带被风一吹就飘起,窝在一处给自己敲着柳州木,“君当知我寿短。兴许瀚宁宫的哀钟快敲响了。”

    “依小神看来,您还早。”说完,原地便只留一阵风。

    今日的噩梦并非薛君来托梦,不过是他惧死,却不知死期何时至,兼他一番踌躇伤情,不知怎的,梦中就成了这么个境地。实在荒诞。

    为此事困扰的,并不只薄奚尾生。密切关注的除了天机府的那两个小天官,还有冥府沈府的鬼属。他两个直接从驿站的地砖下钻出来,比与云头上的两位瞧得清楚多了,确定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为王旷之子取了名,便打道回沈府。

    两鬼属回禀沈君,“公子已安然到人间了。”

    沈莫染松了一口气,接着伏案处理公务。才没写几个字,便见案上有手来敲。不耐烦的“笃笃笃”三声。除了熠铉,并没有谁有这样的胆子。

    “神尊。”沈君撂笔起身,微微俯身,“有何吩咐?”

    熠铉随他这般,指着正站在梯凳上整理书柜的七空子,“小七归途尚久,本座带他去人间走一趟。若冥君怪罪沈君,便只说是本座的主意,你拦不住。”

    无他法,沈莫染只能应下,瞧着那两位划过天际,随后亲禀东岳大帝。他忧心忡忡,进了殿里却瞧见两个出自天机府模样的天官,着朱草纹绣,扶光冠,看起来品阶不低。从后面看去,那领头的却十分朴素,一身断肠色天衣搭着半见色的披帛,唯一的亮处是发带的官绿,与披帛随着窗外风来一飘一摇。

    “原是少司命仙长来此。”沈莫染暗道。天机神君从不下冥界,弟子中唯有她与大司命仙长才有这样的派头,而大司命仙长元度卿鲜来此,零星几次都与虚空之主及天宫帝姬有关。他才要问安,却被大司命仙长扶起,“沈君莫与幼艾行此大礼,我们在冥府多少年的交情了。”

    冥君也微颔首,算是默认。见沈莫染似有事禀报,冥君也不避讳,“莫染何事深夜来?”

    沈莫染便原原本本交代,冥君听了,皱起眉头,“罢了,你也拦不住他。”他看向幼艾,“还请少司命仙长放心。冥府一定会妥善处理。”

    幼艾笑了笑,“这本也是冥府的事。”她扫了一眼后头,“我们都知道的。”

    “如此甚好。”冥君眉目舒展一些,“既然莫染也在,不如也来听一听。”瞧见沈莫染面露难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其他的都安顿好了,不过是瞧瞧要不要为醉之渡个情劫。”

    尚在襁褓的王寂酒还不知道自己被远在冥府的生父掷骰子安排了一段见机发挥的情缘,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不知是何结果。而为其取名的薄奚尾生被苍皇日夜唠叨,也不再抵触纳妃一事,天长日久看着因为早已与别人暗含珠胎而忧心忡忡的晋白茶也比旁的花枝招展顺眼一些,于是想出个两全其美的金蝉脱壳之计。

    “云乐郡主,你若肯听本殿的,本殿便不计较你刺杀之罪,放你与你心爱之人离开,保你二人此生衣食无忧。”说这话时,他与晋白茶约在了自家的茶楼,门匾上书“环境静谧,日入斗金,“此处你若喜欢,也可送你营生。”

    时刻担心身孕败露的姑娘霎时眼睛亮了。“太子殿下此话可当真?”她小心翼翼地问,不忘去看身侧侍从。

    太子殿下会意,“驷马难追。且可让王凤起先生正大光明迎娶夫人,一家团圆。”

    那身侧侍从长相清秀,闻此言颇有动容,低下了头。

    后头的事情很顺利,苍皇见太子终于肯松口,喜不自胜,哪里还管这女子出自何处身份如何——晋白茶被封为月夫人,呆在瀚宁宫一隅,自由自在。那前来把脉的太医署令被太子殿下亲自一番威逼利诱,禀告苍皇时将怀胎日子生生延后到成亲之后,瞧着陛下慈爱满溢,李署令却一直背脊发汗,生怕被看出端倪。于薄奚尾生而言,这些不过细枝末节。因这门婚事,苍国对月出的态度也大有改观,王旷滞留西华城,薄奚尾生能常常见到醉之,民间贸易文化也日渐频繁相通,而自己也挡住了赐婚一事,甚至顺手成全了一对苦命鸳鸯——至少当时如此。

    府中女侍甚少,唯一有封号的便是月夫人。薄奚尾生掐着时间,三天看她一次,自李署令来断出喜脉后,一室之内分榻而眠。外人只夸他体贴,却不知他二人毫无夫妻情分。说来也巧,那王旷夫人柳红枝年轻貌美,是晋白茶母族中远得不能再远的表亲,还是王凤起进郡王府的牵线人。她修养好后,抱着孩子来太子府十分殷勤,月夫人也渐近临盆,太子府上下严似铁桶,也不怕她看出什么,但是若她在,计划便行不通。

    幸好,孩子是懂事的。

    这一日天刚放亮,柳红枝人在家中梳妆完毕,哄着醉之,还与夫君道:“郡主的肚子倒像是到日子似的。”王左相不懂这些,不知如何接。谁料她这话说了还不到一日,夜间便听消息说月夫人因故早产,产子不顺,母子俱亡。

    太子殿下预备将这消息传出时,还是大晌午的。他与王凤起两个顶着灼日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谁也不好进去,只听月夫人在里头声嘶力竭。晋白茶被疼痛折磨得意识近乎模糊,脑子里除了全身用力的念头还在咒骂王凤起,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因抗拒选妃一事刺杀薄奚尾生。其间她一度昏厥,隐约听闻稳婆私语胎儿过大,立时后悔饮食不够节制。一碗人参姜汤下去,又有些力气,硬撑着将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哭声传来,稳婆门缝里探出个头,“恭喜太子殿下,是个小郡主。”

    顾不得许多,薄奚尾生拽着王凤起一道进去。晋白茶身下换了垫褥,脸上、发丝都是尚未散去的薄汗,她有气无力地瞧了一眼孩子爹,嘶哑道,“起个名吧。”

    稳婆不明所以,将孩子抱给薄奚尾生,起哄道,“殿下你看小郡主多可爱。”

    “这孩子确实可爱,”太子殿下心中暗道,“可非我之女。”虽然如此,他还是笑着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瞧着她止了哭。“便叫桦竹吧,小字鹿韭。”小鹿韭在襁褓里滴溜溜地看他,十分惹人怜爱。她生父也喜爱她,此刻却不可亲近。

    桦有多能,皮可为光,流人燃之可梦回乡。竹有十德,也风雅也坚韧。鹿韭乃牡丹别名,富贵而不合污——这名字是王凤起琢磨许久,寄予诸多期盼,借了薄奚尾生的口说出。

    晋白茶对此还算满意,听了一耳朵便沉沉睡去。等她再醒来,一身疼痛,侍从如故,王凤起竟也在侧。她却不知满西华城都传了她难产而亡的流言,太子殿下一身缟素,正在安排她的“后事”。接生的稳婆收了封口费便马首是瞻,府内侍女家仆身家性命被拿捏更是不敢多言,渡川神君自转世至今积累了两三世的伪装计谋,一朝尽用于此。他哭得几欲昏厥,惊闻噩耗的苍皇一来,瞧见爱子悲不能已,苍白的脸色并不比一身麻布好到哪里去。若说有什么颜色,便只有泣红的眼尾与略有凌乱的黑发,便是像是一张工笔画上着墨最多的丹青。薄奚尾生见了苍皇并不行礼,死抱住父亲半身,像个孩子般抽噎。起先他还只是装装样子,后来大抵是想到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便掺入了几分求而不得的真心。苍皇对尾生太子心疼犹不及,本就怜惜他母亲早亡,又曾流落在外无所依,如今见他失去妻女如此悲切,哪里还会想到别的,就这么生生站着,拍肩安抚,等到尾生情绪平稳一些,令太医署开了安神的汤剂,守了他一夜。

    有太子殿下吸引注意力,晋白茶在小院子里安安稳稳地坐着月子。每每尾生一身孝衣顺路看她,“已故的月夫人”总觉愧疚。这日晋白茶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王凤起抱着孩子,那小家伙睡得正熟,眉眼一看便知是亲生。尾生太子远远瞧着,顿觉身上这衣服束手束脚,开始盘算着为他们一家三口准备细软盘缠。

    太子殿下属下手脚麻利,三日之后薄奚尾生便支开随从,在祈福的庙宇后门独子为他一家三口送行,“我已信守承诺了。丹书州风光好,晋三小姐凤起先生,一路顺风。”他最后瞧了一眼秋色薄暮中襁褓里的小鹿韭,“再会啦。”

    “终究是孤家寡人罢了。”马车渐行渐远,麻衫布衣的薄奚尾生扯下额上绑带,对着苍茫幽山深叹了一口气。

    恰此时两道光落于他眼前。一道白光,七空子。一道赤焰,熠铉。

    谪仙与神尊,是来谋职的。

    为的自然是王旷家的公子。他两位早从冥府抽身,却未早来,而是先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便如昔日未造阿绊时那段日子,喝酒听曲游览溪山,从照雪城到白璧城,从安清山到齐恒山,从凛风肃雪到薄寒落枫,除了怕触景伤情不见河海,既无舟车劳顿,心之所向便可至,几乎晃悠了整个盘古大陆。西华城是最后一站。

    不知是月前薄奚尾生那幕哭得动人还是近来神尊身心舒展,熠铉也学会了嘘寒问暖,“渡川神君近来可好?不知可愿帮我一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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